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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21歲,擁有苗條嬌好的身段和完美得足以使人入魔的一對耳朵。她在一家小出版社當臨時校對員,又是耳模特,還是僅由有教養的圈內人組成的小俱樂部所屬的應召女郎。至於3個之中哪個是她的本職,我不清楚,她也不清楚。

  但若從哪個是其本來面目這點來看,耳模特是她最為自然的面目。我這樣認為,她也這麼想。只是耳廣告模特大派用場的領域極其有限,所以無論作為模特的地位還是酬金都低得不能再低。一般廣告代理商、攝影師和製作人都僅僅把她作為"耳持有者"來對待。耳以外的她的肉體和精神被完全拋棄完全置之不理。

  "其實不是那樣的,"她說,"耳朵就是我,我就是耳朵。"

  作為校對員的她和作為應召女郎的她絕對——哪怕一瞬之間——不向人出示耳朵。

  "因為那不是真正的我。"她解釋道。

  她所在的應召女郎俱樂部的事務所(名義上大致為演員俱樂部)位於赤阪,大家稱為埃克斯夫人的經營者是個滿頭銀髮的英國婦女。她在日本生活了30年,講一口流利的日語,基本漢字也差不多認得。

  埃克斯夫人在距應召女郎俱樂部不到500米的地方開一間專間招收女性的英語會話教室,在那裏她把看起來純正的女孩挑到應召女郎俱樂部去。反過來,應召女郎也有幾個人在英語會話教室學習,她們當然得以免除幾成學費。

  埃克斯夫人把應召女郎稱為"Dear"①。她口中的"Dear"有一種春日午後般綿柔的韻味。

  ① 英語,親愛的。

  "要穿像樣的花邊內褲去才行喲,Dear,帶三角褲的長簡襪是不行的。"或者說:"你往紅茶裏放冰淇淩了吧,Dear!"——便是這麼一種氣氛。顧客來歷也把握得一清二楚,幾乎全是四五十歲的富有商人。三分之二是外國人,其餘是日本人。埃克斯夫人討厭政治家、老人、變態分子和窮人。

  我的新女友在這一打無不如花似玉的應召女郎中最為相貌平平,衣著也很一般。實際上掩起耳朵的她給人的印象也極為普通。不清楚埃克斯夫人為什麼竟看中她。或許看出她的平常中有特殊的光點,也可能僅僅覺得有一兩個平常女孩也未嘗不可。但不管怎樣,埃克斯可謂獨具慧眼,她也有了幾個堅定的顧客。她衣裝平常,化妝平常,內衣平常,帶著平常的香皂味兒前往大倉賓館王子飯店,一星期跟一兩個男人睡,得到足夠一個月吃喝的收入。

  此外一半夜晚她無償地同我困覺,另一半怎麼過的我就不知道了。

  她作為出版社臨時校對員的生活是再平常不過的。每星期只到神田一棟小樓三樓上的一家出版社上三天班。 早上9點到傍晚5點, 或看校樣,或泡茶,或下樓梯(沒有電梯)買膠擦。雖然她是唯一的單身女性,但沒有什麼人調戲她。她像變色蜥蠍一樣根據場所和情況或潛伏不動或出聲發光。

  我見到她(或見到她的耳朵) ,是在與妻剛剛分手的8月初。我承攬了一家電腦軟體公司的廣告詞的擬稿工作。

  廣告代理店的經理把策劃書和幾張大幅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,讓我一周內為這照片擬就三組廣告主題詞。三張照片均是碩大的耳朵。

  耳朵?

  "怎麼是耳朵呢?"我問。

  "那誰知道!反正就是耳朵,一星期你只考慮耳朵就行了。"

  這麼著,一星期我只看耳朵過日子。我用透明膠帶把三張照片粘在桌前牆上,邊看照片邊吸煙喝咖啡吃三明治剪手指甲。

  一星期工作好歹交差了,但那以後照片仍貼在牆上沒動。也是因為揭下來麻煩,加之看耳照片已成了我的日常習慣。不過我未將照片揭下塞進抽屜盡頭的真正緣由,是因為那耳朵在所有方面都征服了我。耳形簡直如夢如幻,稱之為百分之百亦無不可。人體被放大的一部分(當然包括生殖器)竟有如此摧枯拉朽的魅力,這種體驗對我還是第一次,使我想起某種宿命性的巨大漩渦。

  有的曲線以超越任何想像的奔放將畫面一氣切開,有的曲線以不無神秘的細膩勾勒片片精微的陰臀,有的曲線則如古代壁畫描繪出無數傳說。而耳垂的圓滑勝過所有的曲線,其厚墩墩的肌膚淩駕所有的生命。

  幾天後,我給攝此照片的攝影師打電話,問了耳朵持有者的姓名和電話號碼。

  "那又怎樣?"攝影師問。

  "有興趣。耳朵實在漂亮無比。"

  "那倒是,耳朵的確是的。"攝影師支支吾吾地說,"不過人倒不見得怎麼樣。要是想和年輕女孩約會,把最近拍攝泳裝的模特介紹給你好了。"

  "謝謝。"說罷,我掛斷電話。

  2點、6點、10點給她打了3次電話,都沒人接。看來她也以她的方式活得很忙。

  好歹逮住她已是翌晨10點了。我簡單做了自我介紹,說想就前幾天廣告上的事稍微談談,提議一起吃晚飯如何。

  "聽說工作已經結束了。"她說。

  "工作是已經結束了。"我說。

  她似乎有點惶惑,但沒再問什麼。我們講定明天傍晚在青山大街一家咖啡館碰頭。

  我給以前去過的餐館中最為高級的法國風味店打電話預訂桌子。然後拿出一件新襯衫,花時間挑選領帶,穿上只上過兩次身的外衣。

  如攝影師好意告訴的那樣,她確實是個不甚起眼的女孩。衣著長相都稀鬆平常,儼然二流女子大學合唱隊裏的。當然,對我來說這是無關緊要的。我失望的是她把耳朵嚴嚴實實藏在了梳成流線型的頭髮裏。

  "耳朵藏起來了?"我若無其事地說。

  "嗯。"她也若無其事地應道。

  由於比約定時間到得早,我們成了晚餐時間的第一批客人。燈光灑瀉下來,男侍者劃著長柄火柴四處點燃紅蠟燭,領班以鯡魚樣的眼神仔細檢查餐巾、餐具和盤子的擺法。鋪成人字形的橡木地板擦得一塵不染,男侍者的鞋底在上面"嗑嗑"發出愜意的聲響。那皮鞋看樣子比我腳上的貴得多。花瓶裏的花是新鮮的,白牆上掛著一眼即可看出是原作的現代繪畫。

  我掃視葡萄酒單,盡可能選淡些的白葡萄酒,要了冷盤、鴨肉糜、涼過的烤鯛魚和黃鮟鱇魚肝醬。她認真研究茶譜之後,點的是龜湯、蔬菜水果沙拉和牛舌魚醬。我獨自點了海膽湯、荷蘭芹味烤乳牛和番茄沙拉。估計我半個月的伙食費將化為烏有。

  "店很高級嘛,"她說,"常來?"

  "只是偶爾兼談工作時來。總的說來,一個人的時候很少來飯店,大多邊喝酒邊吃酒吧現成的東西。還是那樣好,免得胡思亂想。"

  "在酒吧一般吃什麼?"

  "樣式倒不少,大多吃煎雞蛋捲和三明治。"

  "煎雞蛋捲和三明治,"她說,"在酒吧天天吃煎雞蛋捲和三明治?"

  "不是天天,每3天自己做一次。"

  "那麼,3天裏有兩天在酒吧吃煎雞蛋捲和三明治嘍?"

  "是啊。"我說。

  "為什麼老是煎雞蛋捲和三明治?"

  "因為好的酒吧是有可口的煎雞蛋捲和三明治供應的。"

  "唔,"她說,"怪人!"

  "怪什麼?"我說。

  我不知到底應怎樣提起話頭,一時默默吸煙看著桌面。

  "不是要談工作麼?"她開始套話。

  "昨天也說了,工作已徹底結束,不存在問題,所以沒什麼談的。"

  她從手袋的小隔袋裏掏出細細的薄荷煙,拿店內火柴點燃,用仿佛催促下文的眼神看著我。

  我正要開口,領班踏著充滿自信的皮鞋聲來到我們餐桌跟前。他像是在出示獨生子照片似的面帶動人的微笑把葡萄酒標籤轉向我。我點下頭,他便拔下軟木塞——軟木塞發出令人舒坦的低音——往杯中各斟了一口。一股濃縮了的伙食費味兒。

  領班剛一退下,兩名男侍者旋即趕來往桌面排出三個大盤和兩個小碟。男侍者離去後,又只剩我們兩人。

  "無論如何想看看你的耳朵。"我直言相告。

  她不聲不響地將鴨肉糜和黃鮟鱇魚肝醬取到碟裏,喝了口葡萄酒。

  "麻煩吧?"

  她輕微地一笑:"美味法國菜並不麻煩。"

  "談耳朵麻煩?"

  "倒也不是。要看談的角度。"

  "從你喜歡的角度談。"

  她邊把叉子送往口中邊搖頭:"實話實說——這是我最喜歡的角度。"

  我們沉默了一會,默默接著喝葡萄酒,吃菜。

  "我轉彎,"我說,"不料我前面有誰正在轉下一個彎。是誰看不見身影,只見白色裙擺一閃。而這裙擺的白色卻烙在了眼底永不離去。這樣的感覺你可明白?"

  "我想我明白。"

  "從你耳朵得到的,便是這麼一種感覺。"

  我們又繼續默默進食。我住她杯裏斟葡萄酒,往自己杯裏斟葡萄酒。

  "你是說並非這樣的情景浮現在腦海,而是有這樣的感覺,是吧?"她問。

  "正是。"

  "以前曾這樣感覺過?"

  我想了一會,搖頭說:"沒有"。

  "那就是說,是我耳朵的關係?"

  "並沒有把握敢這麼明確斷言,因為也無從談起什麼把握。耳朵形狀會使人產生特定的情感——這事聽都沒聽說過的。"

  "每次看見法拉·福賽特·梅傑斯的鼻子都打噴嚏的人倒是知道。噴嚏嘛,精神因素比較大。原因和結果一旦結合就很難分開。"

  "法拉·福賽特·梅傑斯的鼻子我不大清楚……"說著,我喝口葡萄酒。忘記往下想說什麼了。

  "和那個多少不同?"她問。

  "呃,多少不同。"我說,"獲得的情感十分十分模糊,卻又十分實在。"我兩手拉開1米,又拉近到5釐米。"表達不好。"

  "基於模糊動機的凝縮現象。"

  "完全如此,"我說,"你腦袋比我聰明7倍。"

  "受過函授教育。"

  "函授教育?"

  "嗯,心理學函授教育。"

  我們把最後剩的鴨肉糜兩人分開。我又忘記自己想說什麼了。

  "你還沒有很好地把握我的耳朵同你那種情感的相互關聯吧?"

  "不錯。"我說,"就是說,是你的耳朵直接作用於我,還是別的什麼以你的耳朵為媒介作用於我,我還沒把握住。"

  她兩手放在桌面,輕輕聳了下肩。"你所感覺到的——你的情感——在種類上屬於美好的,還是討厭的?"

  "兩者都不是,又兩者都是。不明白。"

  她雙手攏住葡萄酒杯,看一會我的臉。"看來,你還是多少學一點情感表達方式為好。"

  "描寫力度也沒有。"我說。

  她微微一笑:"不過沒關係,你說的我大體明白。"

  "那麼我該怎麼辦呢?"

  她久久沉默不語, 似乎在考慮別的什麼。桌面擺著5個空了的盤子,儼然已然消亡的行星群。

  "我說,"沉默好半天她開口道,"我想我們最好成為朋友。當然嘍,如果你認為可以的話。"

  "當然可以。"

  "而且要成為非常非常親密的朋友。"她說。

  我點頭。

  這麼著,我們成了非常非常親密的朋友,儘管初次見面不到30分鐘。

  "作為親密的朋友,我想問你兩個問題。"我說。

  "問好了。"

  "一個是你為什麼不露耳朵;另一個是這以前除我之外你的耳朵是否還對其他人發揮過特殊能量。"

  她什麼也沒說,定定注視置於桌面的兩隻手。

  "不一而足。"她沉靜地說。

  "不一而足?"

  "嗯。不過簡單說來,應該是因為我早已習慣了不露耳朵時的我自己。"

  "就是說露耳時的你與不露耳時的你是不同的羅?"

  "是的。"

  兩名男侍者撤去我們的碟盤,端來湯。

  "談一下露耳時的你好麼?"

  "很早以前的事了,說不大好。說實在的,自12歲以來還一次也沒露出過耳朵。"

  "但當模特時是要露的吧?"

  "那是。"她說,"可那不是真正的耳朵。"

  "不是真正的耳朵?"

  "那是封閉了的耳朵。"

  我喝了兩口湯,抬起頭看她的臉。

  "關於封閉了的耳朵,能詳細告訴我一點嗎?"

  "封閉了的耳朵就是死掉的耳朵。我自己殺死了耳朵。就是說在意識上切斷了通路……明白?"

  我不大明白。

  "那就問嘛!"她說。

  "所謂殺死耳朵,指的是耳朵聽不見東西?"

  "不不,耳朵照樣聽得見。然而耳朵死掉了。你也能做到。"

  她把湯匙放在桌上,一下挺直了腰,雙肩上提5至6釐米,下頦使勁往前一探。如此姿勢保持了10秒,而後突然放下雙肩。

  "這樣耳朵就死掉了。你也試試!"

  我慢慢重複和她同樣的動作,但沒辦法得出死掉這一印象,不過葡萄酒勁兒上來快一點罷了。

  "我的耳朵好像死不利索啊!"我失望地說道。

  她搖搖頭:"不怕的。如果沒必要讓耳朵死掉,死不掉也一點都不礙事。"

  "再問一點可好?"

  "好的。"

  "把你說的綜合起來,我想情況是這樣的:12歲以前你是露耳朵的,後來一天你把耳朵藏了起來,從那時到現在你一次也沒露過耳朵。迫不得已要露的時候就把耳朵同意識之間的通路封閉起來。是這樣的吧?"

  她莞爾一笑:"是這樣的。"

  "12歲時你耳朵發生什麼了?"

  "莫急,"說著,她隔桌伸出右手,輕輕碰了下我的左手指。"求求你。"

  我將剩下的葡萄酒倒進兩個杯子,把自己的杯子緩緩喝幹。

  "首先是想瞭解你。"她說。

  "瞭解我什麼?"

  "全部。如何長大的,年齡多大,什麼工作,等等。"

  "不值一提,根本不值一提。聽著聽著你肯定困得不行。"

  "我嘛,喜歡不值一提的。"

  "我的可是任何人都喜歡不來的不值一提。"

  "可以的,講10分鐘。"

  "出生日期是1948年12月24日,耶誕節前夕。這耶誕節前夕,可不是怎麼理想的生日。因為生日禮物和耶誕節禮物趕在一起,都想便宜點應付過去。星座是白羊座, 血型A,這種組合適合銀行職員和區政府工作人員。同獵戶座天秤座寶瓶座合不來。不認為這人生沒滋沒味的?"

  "好像挺有滋味。"

  "在不值一提的城市長大,從不值一提的中小學畢業。小時沉默寡言,長大百無聊賴。和一個不值一提的女孩相識,有了不值一提的初戀。18歲那年上大學來到東京。 大學出來後和朋友兩人開了一間小小的翻譯事務所,好歹混口飯吃。大約3年前染指PR①刊物和廣告方面的工作,這方面也算進展順利。同一個在公司工作的女孩相識, 4年前結了婚,兩個月前離了。原因一言難盡。養一隻老公貓。每天吸煙40支, 死活戒不掉。有3套西裝6條領帶,還有過時唱片500張。愛拉裏·奎因小說裏的犯人姓名全部記得,普魯斯特的《追憶逝水年華》也一本不缺,但唯讀了一半。夏天喝啤酒,冬天威士卡。"

  ①Public Relations之略,宣傳廣告。

  "並且三天有兩天在酒吧吃煎雞蛋捲和三明治?"

  "是的。"我說。

  "活得有滋有味嘛。"

  "始終百無聊賴,以後也一個樣。並非對此不滿,總之無奈罷了。"

  我覷了眼手錶:過了9分20秒。

  "但現在你所講的並不是你的全部吧?"

  我望了一會我放在桌面上的手,"當然不是全部。再無聊的人生也不至於10分鐘就說盡。"

  "我談談感想可以麼?"

  "請。"

  "每每遇到第一次見面的人,我都讓對方講10分鐘,並且以同對方所講的完全相反的觀點來分析對方。這樣的做法你認為不對?"

  "不不,"我搖了下頭,"我想你大概是對的。"

  一個男侍者來把盤子擺在桌上,另一個把菜放上去,沙司員澆上調味汁。澆法大致是:由近及中,由中及遠。

  "把這個做法套在你身上,我想是這樣的。"她邊說邊把刀子一下子插進牛舌魚醬。"就是說,恐怕並非你的人生無聊,而是你在追求無聊的人生。不對?"

  "或許如你所說,或許並非我的人生無聊,而是我在追求無聊的人生。但結果是同一個——不管怎樣我已把它弄到了手。人們都想從無聊中逃脫出來,我卻想深入到無聊裏邊去,就像在交通高峰期開倒車。所以,我並未因自己的人生變得無聊而發什麼牢騷,無非老婆跑掉那個程度罷了。"

  "同太太就是因為這個分手的?"

  "剛才也說了,一言難盡。但正如尼采講的那樣:在無聊面前即使神也會卷旗而去。如此而已。"

  我們慢慢吞食。吃到一半她重新澆了調味汁,我多吃了塊麵包。在主食吃完前,我們各自考慮別的事。碟盤撤下,吃罷烏飯樹漿果雪糕,蒸餾咖啡上來,這時我點燃一支煙。煙霧在空氣中略一仿惶,即被換氣裝置吸了進去。天花板擴音器流淌出莫札特的協奏曲。

  "想再聽你講一下耳朵。"我說。

  "你想問的,是不是問我的耳朵有沒有特殊能量?"

  我點頭。

  "這點希望你自己確認,"她說,"即使我就此對你說什麼,也只能訴諸極為有限的形式,而且我不認為對你有幫助。"

  我再次點頭。

  "為你露出耳朵也可以的,"她喝罷咖啡說道,"只是,我也不知道那樣是否真的對你有好處,說不定你將後悔。"

  "為什麼?"

  "因為你的無聊或許並沒有你認為的那般頑固。"

  "沒辦法。"我說。

  她隔桌伸過手,放在我的手上面。"另外還有一點:一段時間裏——往後幾個月——不要從我身邊離開,可以?"

  "可以"

  她從手袋取出黑色發帶,街在嘴上,兩手捆抱似的把頭髮攏去腦後,一轉打個彎,迅速束起。

  "如何?"

  我屏住呼吸,愣愣地看著她。口幹得沙沙作響,身體任何部位都出不來聲音。白石灰牆壁刹那間仿佛迎面湧來。店內說話聲餐具相碰聲變成一抹微雲樣的東西,又重新復原。濤聲傳來,有一種撩人情思的黃昏韻味。然而這一切不過是我在幾百分之一秒的時間裏感受到的極小一部分。

  "不得了!"我勉強擠出聲音,"好像不是同一個人。"

  "就是嘛!"她說。

  2.關於耳的開放

  "就是嘛!"她說。

  她美麗得恍若夢幻。那是一種此前見所未見甚至想所未想的美麗。一切如宇宙一般膨脹開來,同時又全部凝縮在厚實的冰河裏。一切被誇張得近乎傲慢,同時又全部被削落殆盡。它超越我所知道的所有觀念。她和她的耳朵渾融一體,如一縷古老的光照滑瀉在時光的斜坡上。

  "你是不得了!"我好歹透過一口氣來。

  "知道的,"她說,"這就是耳開放時的狀態。"

  幾個客人回過頭,神思恍惚地望著我們的餐桌。來添咖啡的男侍者未能斟好咖啡。沒有人說話,一句也沒有人說。唯獨音樂磁帶的走帶軸在緩緩轉動。

  她從手袋掏出香煙銜在嘴上,我趕緊用打火機點燃。

  "想和你困覺。"她說。

  於是我們困了。

  3.關於耳的開放(續)

  但是,屬於她的真正偉大時代尚未到來。此後只斷斷續續露了兩三天耳朵,她便再次把那奇跡般的輝煌造型深深藏進發底,重新成為普普通通的女孩。感覺上簡直像3月初試著脫去風衣。

  "還不是露耳的時候。"她說,"自己還沒有辦法把握自己的能量。"

  "沒什麼關係的。"我說。藏起耳朵的她也相當動人。

  有時她也出示耳朵,但幾乎都在同交歡有關的場合。和亮出耳朵的她交歡好像有一種無可言喻的妙趣。下雨時分明有雨的氣息,鳥叫時分明聽得見鳥的鳴囀。用語言表達不好,總之就是這麼一種感覺。

  "和別的男人困覺時不亮耳朵?"一次我問她。

  "那當然,"她說,"甚至都好像不知道我還有耳朵。"

  "不露耳朵時的性交是怎麼一種感覺?"

  "非常義務性的。就像嚼報紙似的什麼都感覺不出。不過也可以,盡義務也不算壞。"

  "但露出耳朵時要厲害得多吧?"

  "那是。"

  "那就露出來嘛,"我說,"沒什麼必要特意跟自己過不去嘛!"

  她一眨不眨地看我的臉,歎了口氣,"你這人,真的還什麼都不明白。"

  的確,我很多事情都一點也不明白,我想。

  不說別的,她為什麼對我高看一眼我就不明白。因為我怎麼也不認為自己比別人擁有特殊優勢或不同之處。

  我這麼一說,她笑了。

  "非常簡單,"她說,"因為你需要我。這是最主要的原因。"

  "假如別人需要你呢?"

  "至少現在你需要我。而且,你比你自己認為的要好得多。"

  "為什麼我老是那麼認為?"我試著問。

  "因為你只活了你自身的一半。"她說得很乾脆,"另一半還留在那裏根本沒動。"

  "唔"

  "在這個意義上,我們不無相似。我掩住耳朵,你只活了一半。不這麼覺得?"

  "就算那樣,我剩的那一半也沒你耳朵那麼閃光。"

  "也許,"她淡淡一笑,"你真的還什麼都不明白。"

  她依然面帶笑意把頭髮撩起,解開半袖衫的紐扣。

  夏日接近尾聲的9月一個下午, 我沒去上班,躺在床上一邊擺弄她的頭髮一邊一個勁兒想鯨的陰莖。海面呈濃重的鉛色,狂風拍打玻璃窗。天花板那麼高曠,展廳除我別無人影。鯨的陰莖被從鯨魚身上永遠切割開來,已徹底失去作為鯨之陰莖的意義。

  接著,我再次思索妻的筒裙,但我連她有沒有筒裙都已無從記起。唯獨筒裙搭在廚房餐椅那片虛幻的依稀的畫面緊緊附在我的腦際。它到底意味什麼我竟也想不起來了。就好像長期以來我一直作為另外一個什麼人活過來的。

  "喂,你不穿筒裙的?"我別無深意地向女友問道。

  她從肩頭揚起臉,以茫然的眼神看我。"沒有啊。"

  "呃。"

  "不過,要是你覺得那樣能更順利的話……"

  "不不,不是的,"我慌忙道,"我不是那個意思。"

  "真的用不著顧慮喲!出於工作我已經習慣這個了,半點都不害什麼羞的。"

  "什麼都不要,"我說,"光你這耳朵就足夠了。別無他求。"

  她興味索然地搖下頭,臉伏在我肩上。約15秒後,再次抬起臉來。

  "對了,再過10分鐘有個重要電話打來。"

  "電話?"我的目光落在床頭黑色電話機上。

  "是的,電話鈴要響的。"

  "知道?"

  "知道。"

  她把頭枕在我胸口吸薄荷煙。稍頃,把煙灰磕在我肚臍上。她噘起嘴往床外吹了口煙。我用手指夾她的耳朵,感觸妙不可言。腦袋昏昏沉沉,各種無形的圖像時隱時現。

  "羊,"她說,"很多羊和一隻羊。"

  "羊?"

  "嗯。"

  她把吸了約一半的煙遞給我。我吸一口戳進煙灰缸碾滅。

  "冒險即將開始。"她說。

  過了一會,枕邊電話響起。我看她一眼,她已在我胸口酣然睡去。鈴響過4遍,我拿起聽筒。

  "馬上到這裏來好麼?"我的同伴說,聲音緊張得很,"事情至關重要。"

  "重要到什麼程度?"

  "來就知道了。"他說。

  "不就是關於羊的事嗎?"我試著說道。本不該說的。聽筒如冰河一般變冷。

  "何以曉得?"同伴問。

  總之,尋羊冒險記就這樣開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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